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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3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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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出了。

定王坐在鋪滿果幹的喜床上,膝上攤著一件弱冠紫龍王袍。晨光照進來投在紅蓋頭與嫁衣上,喜房裏只有他一個人。

城樓上,郁王終於等來了人。

“找到定王妃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李保擦過狼狽的臉,“都城權貴的門哪是那麽容易推開的,巡防軍借著世家的由頭也沒找到。開玩笑,哪個將士願意冒著風險得罪一群世家貴族?往上自然是稱把長丹翻出了皮,實則在那些有嫌疑擄走定王妃的世家大門前連屁也不敢出!”

李保揩了把鼻子:“說老實話吧,我覺著這王妃很難找回來。”

楚思遠看天邊曙光,慢慢笑起來。

宮中,淑妃驚怒:“宛妗不見了?”

“王爺在前堂喝到夜半,回房時發現房中只留下蓋頭與嫁衣,人卻是不見了。”

淑妃安靜地怔著。

“禦史大人的意思是,馮家沒有了嫡女還有庶女,定王府還可以有側室。王爺便讓人傳了話。”宮人伏在地上,大氣不敢出,“王爺稱,他昨日對全城許下了終身只娶小姐的誓言。王妃若不歸,今生——”

淑妃氣得袖口微動,忽然抓起晨起的漱杯用力摜到地面,碎了滿地的瓷片。

日光穿過楓花,她指尖感覺到了熱意,緩緩掀開了眼睫。

床邊蹲著肥頭大耳的花貓,正歪著腦袋看她。

不歸屈指點它鼻子,開口聲音略沙:“你主子呢?”

小雨叫了一聲,抻著懶腰舔了舔她手指,無辜極了。

她輕揪它胡須,昨夜星辰雲雨慢慢攏回來,臉色也隨之紛呈。

不歸陷在被窩裏發了一會呆,慢慢騰起來去搖梳妝臺上的銅鈴,未過多時,婢女恭敬地進來。

不歸捋過長發,低聲:“備熱泉。”

公主府後院有天然鑿開的熱池,不比廣梧的熱泉差。昨天回來得匆忙,如今便想好好洗漱。

不歸沒讓人伺候,自個著了衣裳。出去前看到書桌上有小巧斑駁的墨跡,她的指尖描摹著那印痕,勉強辨認出是個爪印。

她停了一會,招來了貓,撚起它的爪子察看,指甲裏黏著些許白色羽絲。

天霧蒙蒙,她瞇著眼睛沒說話,慢慢挪去了後院。

入了熱泉,她掬起水往臉上潑,在淅淅瀝瀝淌下的霧氣裏看水面上的倒影。

鎖骨上有齒印。

不歸往水下去,讓熱泉蓋到脖頸。

身後傳來腳步:“老奴參見殿下。”

不歸回頭,來者是公主府的老人許煙。自二十年前長公主回宮,公主府便剩下駙馬與一幹奴仆,許煙一直是府中管家,近日便是她隨侍左右。

按照不歸的意思,待宮中安頓好,後權不必收回,托給柔妃去掌管便可。屆時茹姨與羅沁留在宮中,萍兒便搬出來理這府宅。

這公主府與世隔絕二十年,奴仆都是些忠心可靠的老人,不歸也享受這等悠在的清靜桃源生活,便沒有急著將廣梧宮人遷過來。

許煙手中端著放好朝服衣冠的托盤,恭敬地來到熱泉邊放下,跪在一邊和煦問:“殿下需要老奴揉背麽?”

不歸面不改色地往水下泡:“牢您有心,不必了。”

許煙眉目清和,年紀比薛茹要大上幾歲,眉間比薛茹少了銳氣,多了舒朗的柔婉和世事洞明的豁達。

她合手拜過,剛想退下,不歸擡眼見天色尚早,心有所動,出聲叫住了她:“許姑且稍等,孤想問些話。”

許煙莞爾:“殿下只管問。”

不歸浸在熱泉中,緩聲:“許姑侍候過府中先人,不歸想問一問,先人入駐這宅院時,是什麽光景情狀?”

許煙目光幽遠,回憶了一時,笑答:“大人與夫人恩愛不疑。奴婢口拙,曾聽不少民間說書裏的諸多傳奇情故,如今想來,先主子便該是那口口相傳的神仙眷侶。”

不歸梳洗著長發,輕道:“孤自來鮮少聽先人事跡,許姑不妨多說一二。”

許煙跪坐溫熱的青石板上,腰背挺直,含笑道:“老奴記得,大人私下愛喚夫人三十天。”

不歸搓長發的手一頓,有些好奇:“何謂三十天?”

“大人年少逢夫人於蒹葭坊,夫人便化名為三十天,自稱是個舞姬。”許煙娓娓道來,“他們逢認滿一月,也正巧是大人摘得狀元、先帝賜婚之日。因這種種緣故,大人最常以此喚夫人。”

“夫人愛春色,大人下朝便愛栽種春花。庭院三十株桃花,是與夫人一同種下的。”許煙輕指庭院深處,“夫人最愛在那桃花裏與大人執手漫步。”

“可做望春舞?”

“奴婢卻未見過。”許煙似有悵惘,又輕笑道:“夫人興許是只跳予大人,我們無福能明目悅耳。春和景明不久,夫人便有了殿下。”

不歸豎起耳朵。

“夫人害喜得厲害,大人那陣子也不知怎的忙得慌。新帝踐祚,朝中事務繁忙,他總是惶惶而去,匆匆而回,夫人便在桃花下等他。殿下,您若能看見他二人,便知情深意濃是個什麽模樣了。”

“待得後來,夫人生產時有危。母女方過鬼門關,陛下便將你們接回了宮中,由國醫細心治理。那時殿下生而異象,養於宮中更穩妥,夫人便重新留在了廣梧宮中。大人每次去看望妻女,懷中都藏一袋桃花籽,不多時,廣梧宮便也有桃樹青蔥,只待來年花蕊。”

不歸楞了會:“可我印象裏的廣梧宮,不曾有過桃樹。”

許煙垂眼輕笑:“想來是陛下觸景生情,後來掃理了。”

她頓了會,笑意摻了澀意:“約莫是上天嫉妒情深,便要來個不壽。”

不歸指尖一動,蒼白的面容在陰晴不定的陽光下沈默。

楚思遠縱馬從城門趕回公主府,匆匆入了門,還以為能趕她未醒,到她榻邊守個清晨的第一眼。到了堂中,卻看見那人在桌前擺弄早點,隨手拿著筷子敲花貓總想搗亂的腦袋。

楚思遠腳步放輕,三步並兩步上前:“不歸。”

不歸擡眼看見他,抿了唇輕笑:“便知道你該來了。”

她偏著腦袋打量了他一眼,這人逆著光而來,那身蟒袍襯得長身玉立,著實養眼。

楚思遠趕到她身邊,托著她手臂低頭呵氣:“怎麽這樣早便起了?”

“習慣了這個點,自然而然便起了。”不歸拉他坐下,他小心托著她落座,長腿勾過椅子蹭到她身邊,率先舀了一碗粥放到她碟子裏,舀了一勺要自己先試。

不歸打他手背,瞪了他一眼:“壞毛病。”

楚思遠便笑,在桌子底下握了她的手:“今早起來,有不適麽?”

她的眼珠子登時亂瞟,耳廓慢慢地紅了,想起了扒人衣服的醜陋行徑,立馬含糊著道:“無事。”

楚思遠攥著她手,目光逡巡在她嚴正的衣領下。

不歸受不了這註視,掙出手擡去撫他眉眼下轉移話題:“眼睛怎麽熬紅了?”

楚思遠捉過她的手,小聲道:“想娶妻想的。”

不歸垂了眼瞼,輕踩了他腳背,亦小聲:“不必你急。人歸你,跑不掉。”

楚思遠擡手纏了她一縷長發,繞了圈順著撫下來,忽然只想陪著她在這一隅裏執手老去,把門外的風雨關上。

不歸把早點推到他面前,敲了敲他的手。小雨跳上桌來,尾巴輕掃,她把貓招過來揉了一會,並不急著用早膳。楚思遠便扯扯她袖子:“摸它做什麽,吃東西。”

她答:“憐它如憐你。”

楚思遠瞬間紅到脖子裏。

待收拾過,不歸斂衣去上朝,楚思遠要一塊走,被她的指尖戳在胸膛處:“換朝服,這一身太紮眼。”

楚思遠只得悻悻折回去捯飭,不歸坐的馬車,便沒有等他,先行去了朝堂。

她在晃晃悠悠的馬車裏坐著,擡起手到眼前察看,輕搓著指尖自他袖上沾來的一點點墨痕,看了沈默的一路。

一至,滿朝的氣氛都不對勁。

不歸疑惑,順著眾人的目光往前看去,看見了攏袖筆直站立的定王。

她安靜了一會,慢慢踱到前頭,在定王的另一列站好。

誰也沒有看誰。

未過一會,滿朝肅靜,宗帝登臨。

朝中官員上奏了幾樁要事,其中有一件最為挑動心弦:“邊關來報,西北防線吃緊,臣等以為,當迫切增兵。”

另外人附和:“郁王驍勇,當為不二人選。”

公主一派便有人出列反駁:“郁王攻占下燕背坡不久,大挫外域士氣,邊境最是固若金湯之時,何須小題大做?”

兩邊人爭了一會,郁王自己出列:“臣願返西北。”

朝堂間忽然安靜下來,像是不知道怎麽接茬。一方人看前方的太師、禦史,一方人看前頭的公主,然而他們都不出聲。

宗帝先開口:“你歸家不久,不必急著趕過去。”

不歸當即出列:“臣以為,國中並非無將,可派遣其他人前往。”

“誰人勝任?”

“陳涵。”

“陳涵不僅擔有守城之職,還攬巡防之務,如今還要赴邊關鎮西北,當真是權系一身。”兵部侍郎冷笑出列,“微臣以為不妥。”

另一邊人反唇相譏:“巡防無能,陳將軍心系國都安防從旁協助,有何不妥?”

兩方人又爭辯起來,不歸越聽越覺得奇怪,卻又不知關竅在何處。

宗帝聽著也嫌累贅,最後還是拍定下來由陳涵而出,底下的一派人不停勸諫,吵得人頭疼。

不歸剛想開口,忽然起了心悸,險些趔趄平地摔。

旁人並未察覺,宗帝瞧見,立即問:“不歸可是欲有上諫?”

她擡高手行禮,在寬袖的遮掩下喘息著竭力平覆心悸,舌尖咬破,聲線控向平穩:“兒臣——有他事欲奏。”

“直說無妨。”

她緩著氣,語調不由自主地慢慢拉長:“兒臣昨日見定王成家,得妻立內府,頗為定王喜。思及康王,私以為也當到成家之歲。”

滿朝寂靜。

不歸提氣,眼前的黑慢慢沈下,便垂下了寬袖避免過於失禮。

她繼續說下去:“二弟與定王年歲相仿,也當開府成家。兒臣認為,不如迎威親王回都,替他主持一二。”

楚思遠在後頭垂首忍住喟嘆。

他設想過她會怎樣給自己的親事造個勢,捏個契機。最好便是為思鴻或思坤指親,再兜到他與她的身上。最好便是康王,還能順勢召回威親王端平朝中。

只是——

他悄然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定王,不知如何感想。

這事不該在新娘剛失蹤的定王面前提,無論有意無意。

可他又有私心,知道她仍有眷念,便希望最好……讓這兩人斷得再徹底些。

氣氛愈發沈重,不歸凝了眉,就聽龍頭拐磕到地上,馮太師滄桑的聲音響起:“敢問公主此番上請,是往定王傷口上撒鹽麽?”

不歸楞住:“太師此話何意?”

“定王妃昨夜失蹤,巡防軍、守城軍、乃至振武軍皆出動,猶未尋回定王妃!”馮太師敲著龍頭拐沈痛道,“定王妃安全與否……尚未知曉……”

不歸瞳孔瑟縮了一瞬,轉頭看向他。

定王英俊的眉目陷在陰影裏,合手而彎腰,說了他今日的第一句話:“兒臣無能,守不住新妻,請父皇責罰。”

他沒有錯過眼,一眼也沒看向不歸:“此事與二弟成家之事無關,長姐所諫並無不妥。”

馮太師搖頭,借定王打起了感情牌,要把讓威親王回長丹的建議摁回去。

馮禦史也出列:“定王府戒備森嚴,偌大長丹兵力齊備,沒有理由找不回定王妃。此事必有蹊蹺,微臣懇請陛下遣派徹查!”說著老淚縱橫,叫人聞者傷悲。

一旁有人勸慰,一句不經意所出的愛女,高座上的帝王也隨之緘默。

不歸腦中嗡嗡作響,模糊地想著,我不該在這時說起這事。

這是拿無形的利刃往思平身上招呼。

“當務之急是尋回定王妃。”宗帝開口,“傳旨下去,能將定王妃安然無恙帶回的,必有重賞。”

馮太師的意思是,定王妃一日找不回,底下的三個兄弟一時便不能主張大婚。長幼有序,幼可納妾不可迎正妻。

畢竟,誰也不知道定王府會不會驟然從紅事變成白事。

宗帝看了堂下的不歸一眼,沒有同意太師的意見,此事就在沈默裏僵持。

朝會在一片壓抑裏結束,不歸向定王走近,對方目不斜視地擦過她身邊,王袍與朝服相掠。不歸停駐原地,回首看去時,見定王漸行漸遠,忽然後知後覺地垂眼笑起。

楚思遠上前,不歸轉身:“我進宮一趟,你先回去。”

楚思遠牽住她衣袖,不歸回頭看他,壓低聲音輕笑:“你瞞著我。你截下天禦,連夜王袍未換,辦的就是這件事。”

不日陳涵外調,長丹守城軍自然轉交到他手上,昨夜他讓城軍越權,其中必有私心。

他也沒有做錯。

不歸靠得近,說得輕聲,朝中人散了大半,還有些許回頭打量他二人。

她也不忌諱風言,反握他的手拉下他,眉目甚至都是平和的,輕笑道:“我的郁王哪。”

楚思遠壓著眼睫看了她半晌,擡手理過她鬢發,輕聲道:“阿姐速去速回,我等你一同歸府。”

不歸松手,轉身朝深宮而去。

待她走遠了,楚思遠的指尖忽然微抖。

不歸攏著袖入宮,待到得廣梧,萍兒來扶她進去,袖中手抽出,十指的蔻丹已被抓破損了。

萍兒觀她臉色不好,緊張喚道:“殿下,你怎麽了?”

不歸揮揮手:“不必跟著,孤去找些東西。”

她自顧進勿語齋,踏腳進入即關門,衣袖捂住嘴巴沈悶地咳起來。

這時茹姨與羅沁都還沒回來,廣梧裏的宮人並不多,她誰也不叫,上了床榻縮在角落裏不住地咳。

萍兒在門口等了一會,才看見她出來,卻見她臉色更不好了。她絞著手憂心忡忡地問:“殿下想找什麽東西?要是沒找著奴婢去就好了,累著您可怎麽辦?”

不歸柔和地看了她一會,喚道:“萍兒。”

“誒。”萍兒應道,她與薛茹的淩厲、羅沁的板正都不同。她靈巧聰明,也單純明媚,待這廣梧裏的每一個人都如待自己的家人。也許是有八枚護身符的綿長情意呵護,她與掙紮裏的人都不同,自少年而來時便是廣梧裏的光。

不歸比她高出半個頭,伸手撫她腦袋,又喚了一聲萍兒。

萍兒不明所以,只沖她笑,頰邊有梨渦:“殿下這是怎麽了?”

她一頭霧水,覺得殿下的目光像是透過自己在看著誰似的。

“沒怎麽,幾日沒見你,很是想念。”不歸撫她發髻,笑意柔和,“你去庫房裏幫我找些舊物好不好?”

“能有什麽不好啊,您說唄。”萍兒笑起來。

不歸說了好些,萍兒便爽快地前去庫房整理搜查,叫上林向一塊幫忙,不一會就把厚厚的一沓文書搬出來,呈到觀語齋的書桌上。

不歸輕手翻過那些稚氣未脫的字形和大言不慚的策論,最後掩上,吩咐開火爐,把那些今世十五歲前的紙張一頁頁燒盡了。

紙燼在房間裏悠裊翻舞,隨著下一張添加的上好紙張而壯大灰色的隊伍。

燒到最後,只剩一張鬼畫符。

萍兒勸阻不過,蹲在旁邊給她幫忙,見她對著那張長紙發呆,想了想記了起來:“這張留了將近四年,是當初您生病,大公子抄錄來給殿下保平安的。”

不歸點頭,將紙張從首掠到尾,輕輕放入了火爐。

炭石將漫長的佛符焐斷,幹幹凈凈地焐散了。

不歸避目不看,擡手指向觀語齋的內間,輕聲道:“暗格裏有一個長匣子,來日,我若來不及帶上便被迫離宮,你便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,帶著它來找我。”

萍兒用力點頭,雖則對這囑咐裏的前提有些不解。

羅沁在這時回了廣梧,聽說主子回來,擡腿便往觀語齋走。萍兒一開門,便叫她看見了滿屋子紛飛的紙燼。

“這是在做什麽?”羅沁驚得掩住口鼻,二話不說上前就攙起不歸往外走,“殿下這麽大個人在耍什麽?要耍也得到外邊去,關在這裏邊是鬧哪樣?”

不歸順從地跟著她出去,到得外面,看見後腳回來的茹姨。

茹姨看著這一窩小的模樣,掏了帕子上前去擦不歸和萍兒的臉。她見著屋子裏的裊裊灰燼,揩了她們倆的鼻梁:“躲屋裏偷燒什麽?情書麽?”

不歸想攏住她們,手不夠,勉強把她們圍在一塊,沒頭沒腦地說道:“我已足夠幸運。”

不歸繞到書房裏,藥瓶擱在膝蓋上。水也不必和,吃糖豆一般倒著藥丸吃。效用越來越不濟事,那便加點劑量,總是能度過去的。

她沒有等太久,天禦趙康便進了書房:“屬下參見殿下。”

“趙統領請起,不必拘泥。”不歸合了藥瓶,開門見山直說:“孤近日收到的天禦訊息比往常少。”

趙康有些無奈:“是……屬下辦事不利。”

他不告狀不歸也知道,捋過寬袖後問了最要緊的:“定王妃何時不見的?”

“夜半二更時。”趙康單膝跪在地上,頭快低到塵埃裏去了,“定王府戒備比別處強,昨日全城矚目,權貴盈門,天禦加強了人手密切關註著,無奈人影攢動,盯不過來。定王在外堂飲酒至二更,內堂命婦陪著定王妃到子時前就陸陸續續離去了。直到定王回堂,才發現王妃已不見。”

“中間的間隔並不長。”不歸把玩著藥瓶,又問:“確定紅蓋頭下的是馮宛妗麽?”

趙康不防備她有這樣刁鉆的問題,有些楞:“長丹命婦陪了一宿,便是蓋頭不揭,僅憑談吐聲音也不可能認錯人的。”他悄悄擡起眼覷著不歸,幹巴巴道:“殿下不會是猜想,定王妃自己跑的吧。”

不歸瞥過去:“你覺得不可能。”

趙康有些狼狽,虛弱地辯解道:“殿下,遑論天禦在暗地裏盯著,只論那定王府的守備,定王妃要想全身而退,單憑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的。”

不歸不置可否,不點頭也不搖頭:“世上總有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,以最輕而易舉的手段自你眼皮子底下發生。”

定王府不是定王一個人的,還是馮太師、馮禦史的,他們想動土,也許還不夠格。

但誰知道呢?百密也必有一疏。

“對上時間,當夜離開定王府的馬車足有四十幾輛,屬下連夜追查,世家之門不易闖,其中還有不知其數的密室暗閣,我等……”

趙康有些發愁,也覺得這話說出來極盡無能,低著頭只覺喪臉面。

“該有其他人,能光明正大地接近定王妃並帶走她。”不歸搖搖頭,“至於內應,定然有。”

“敢問殿下,您心中可有懷疑的人選?”

不歸撫著冰冷的藥瓶,安靜了一會又搖了頭:“你們盡力便可,不管任意的懷疑對象身份多高都不用忌憚。天禦背後是皇家,你們有巡防軍、守城軍沒有的身手和特權,打起精神來,不必妄自菲薄,有些事只有你們能做到。”

趙康仰首,沈聲應道:“是。”

不歸等人走了,又拔開藥塞倒了藥丸,意識到一個問題。如果於爾征在,不至於到這樣混亂的地步。

那天出宮立府,夜宴之上,她也看見了馮采仲手邊那盞熟悉的宮燈,觸目時有些吃驚。

前世稱帝的第一個除夕上,於爾征剛入朝不久,卻已位列百官之首。座中有老臣拐彎抹角嘲弄他早年貧寒,題書賣燈一盞兩文。那於相木頭腦袋,嘴皮子並不靈活,被人嘲諷卻不知回以針鋒。座上的女帝心情也不好,覺著他人打於相的臉面便像是打自己,借著酒意便左手一揮,書了四個奇醜無比的字強行塞給他,並索要了一文錢。

那時她是打從心底覺得他是支撐國中的清流,是楚氏江山的脊檁。重來一世,一起招兵買馬的念頭便下意識想到他的名字。

可是於兩文卿相帶著一身秘密走了。

馮家公子能擡得起那盞燈麽?

指間的藥丸被捏碎,不歸回神垂眼,撚著藥末看了半晌,思維跳躍得極快:這藥又是誰配的?

燈將滅時,人便不由自主去尋思更多的疑團,唯恐時間不夠。

門外傳來敲門聲:“殿下。”

不歸掃落掌心的藥屑:“進來。”

羅沁微提裙擺垂首入門來,那眉目在沐日下,經過歲月的洗濯沈澱出更深層的光芒,就如她腰間從不離身的青石佩,越磨越浮現瑰麗。

不歸又想起她初次來的模樣。她穿著青煙小衫,紮了垂著青絳的雙環髻,規規矩矩地合手行禮說一句“小姐好”。

頃刻一度轉身,變成了鬢發散亂地提著燈籠,推開廚房門喊著“陛下”的羅女官。

如今她梳著單髻,面容正值一個女子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模樣。她關上門,看著她認真地喚道:“殿下。”

不歸眨過眼,擺出漫不經心的神色:“怎麽了?”

羅沁久久看著她,輕問:“您吃藥了麽?”

不歸莫名覺得她在罵人,揩了揩指尖道:“自然是按時服藥的,這等小事不必你一個堂堂的內務女官來叮囑。”

羅沁面無波瀾:“那麽再容奴婢多舌。殿下,自甘城回來,您的時疫除盡了麽?”

不歸亦不改其色:“慢慢休養,遲早會拔除。”

羅沁靜默了一會,換做是旁人,早在那目光下顯露了端倪。

不歸溫聲:“若是沒什麽事,不如下去休息。”

“小姐,您的生死也決定著我的生死。”羅沁忽然開口,“即便來日我不為奴,您依然有掌握我生死的權。我也將後生運數押在殿下身上,與你休戚相關的還有很多人。”

“誠如南地一派將榮辱押在定王身上,也有許多人把身家抵在殿下身上。殿下,你的命數決定了我們的後路。”

“這是我方才在勿語齋中的床榻上發現的。”她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,邊上有細細的血絲,“倘若……有一天你命數將盡,小姐能否先不著急為其他人安排退路,先對阿沁透露一二?”

羅沁眼中浮現了覆雜深邃的東西:“好歹,讓阿沁有個準備。”

不歸靜了良久,沖她微笑了起來。

“阿沁,你的後路不是我。”她笑著說,“是叔公和思鴻。”

“你不是楚家奴。”不歸指自己,“我才是。”

清脆的巴掌聲響在馮氏家祠裏,受刑的人跪得筆直,又把臉轉向了正面。

禦史馮建山一見他這無動於衷的表情便起邪火,喝令左右道:“家法!”

左右低頭的家奴機械般上前,掄著竹棍往他背上打下,沈悶的聲音此起彼伏,並未把脊背打彎。

馮建山怒道:“父親老來得子,憐你為幼,自小到大從不肯短缺你一毫半厘,扶持你來到如今——你便是如此回報你的父兄?”

馮觀文咬著牙不出聲。

馮建山愈加憤怒,奪過了家奴的杖刑用力地打在他肩背上:“你究竟把宛妗藏到哪裏去了?!”

馮觀文撐不過,被打得伏到地上,冷汗直滴到地上。

他在汗水裏擡眼看家祠上的牌位,咧開了笑:“妗兒這會……怕是早出了長丹,順江到了……風動山水吧?”

馮建山憤怒地揪起他吼道:“那是我的女兒,放在淑妃膝下所養的未來中宮!她也愛慕她的表兄!你斬斷了她後路、我們的後路!”

馮觀文推開他的手,擦著唇邊血沫漠然地扯唇角:“那是你們的榮光,不是我們的。”

“我們能翻遍長丹,也能翻遍南地!你等著瞧,我必能把宛妗找回來,送她進定王府、扶她上那後位!”馮建山憤怒得口不擇言,“你從前與現在皆身在榮光之中,將來也是!你等著瞧!”

馮禦史怒火沖冠,卻又實打實地無計可施,末了只能拂袖而去,關上家祠的大門。

陽光穿過門扉落在地上拼出蜘蛛網的形狀,這個年輕人換了姿勢,不客氣地盤著腿坐在蜘蛛網上。

他輕拍自己袖口的汙漬,譏諷了自己一聲:“斯文掃地。”

後背疼得慌,可這疼有疼的痛快。他索性便靠在了墻壁上,居然還能齜牙咧嘴地哼起小曲來。

哼了半曲,著實是找不著曲調了,他便屈指敲地面,抑揚頓挫地念起說書來。

念完自編的一段,他拱手朝家祠上的牌位笑,就像年少時在臨州無聊地客串說書先生那樣:“多謝諸位捧場。”

她面朝書架,看著滿滿當當一架的書,擡手撫過那一列列史書的脊。

不必活成那些虛實難辨的史書裏的附庸模樣,她第一次從框架裏跨出來,每一口呼吸都覺舒暢。

一邊的床上躺著個呼呼大睡的姑娘,睡得毫無形象。她一只腳垂在床腳,還套著靴子,另一只腳已上了人家小姐的香榻,卷著被子打著細細的呼嚕,身上的夜行衣也還沒有換。

閨房的主人打點完兵荒馬亂的一夜,開了房門進來。她見著榻上姑娘放縱的模樣,無聲地笑了笑,端著食盒上前擺在桌子上:“鬧騰了一宿,餓了麽?來用些點心吧。”

定王妃轉過身來,霽顏道:“有勞姐姐。”

采靈莞爾,走到榻邊去脫阿箬的靴子,把這條不羈的腿搬上了床,扯過被子裹好她,松了那玉冠,給阿箬墊好了枕頭。

睡姿一正常,這英氣十足的縣主才不打呼嚕了。

采靈理好她鬢發回頭,對上了宛妗的目光。她覺得這新娘子的眼神像吃不到糖、眼巴巴看著別人手握糖人的模樣。

采靈走過去,挑了一塊點心放到碟子裏遞給她,溫聲道:“寒舍不比宮中與馮府,那丫頭也放浪形骸沒個規矩,你莫要嫌糙。”

宛妗立即搖頭,鄭重地合手朝她行禮:“兩位姐姐肯冒著危險帶我脫困,於宛妗已是大恩,我怎會生異心?”

采靈取了帕子入溫水中擰凈,輕手去擦拭她臉上的新婦殘妝:“你只管住下,劉府由著我管,有什麽不能受的盡管開口,不用拘著。這陣子長丹要戒嚴,待風聲一過,我們再送你出城去。”

宛妗眼圈有些紅:“我給諸位添麻煩了。”

采靈笑起:“這等話可不必說,生分。”

劉宰相與馮氏一族越來越不對付,自家兄長當初遭受的不明不白的誣陷也與他們有著牽扯,她在後院瞧著,心裏自有明鏡。都說男兒志在四方,後院這三畝地是不入眼的阿物,也就由著采靈翻覆著,做這等叛逆的異事。

便是出門去大喊“我擄了定王妃”,又有誰會信?

但偏偏就是這樣輕易,輕易到說出口時叫人以為是玩笑。

背後傳起一陣咳嗽聲,采靈回頭,只見那丫頭單手撐著腦袋不滿地看過來,嘴角往外撇了撇,嘀咕道:“卿卿我我。”

宛妗失笑,采靈過去彈她額頭:“你醒得倒是時候。”

阿箬另一只手迅速從被子裏抽出來,逮住采靈的手吭吭哧哧的:“好姐姐,我忙活了一晚上,你怎麽不幫我洗洗臉。”

采靈輕擰她耳朵:“嗯,辛苦了,縣主身手真不錯。”

阿箬躺床榻上看她,也不顧還有旁人在場,拉著采靈的手便是一頓讚美:“靈姐姐打扮得可真好,為這麽個妙人,讓小的再偷一回人也沒問題。”

采靈忙了一夜,身上華麗繁覆的衣裳發飾還沒換,扮出了極雍容艷麗的金玉相。她面皮薄得很,便小聲斥道:“起來了,沒個正經。”

宛妗在邊上看著她們,睫毛垂下遮掩了眸子裏的情緒,唇角卻有化開的笑意。一夜安然過去,前所未有的暖意沖走了憂懼,一顆心從看不見的深淵裏掙脫出來,輕快又明媚。

“妗兒,你走。”小叔撫著她鬢邊輕聲,“我們妗兒不需要強求來的良緣,不需要望不到頭的虛偽後路。你該離開這裏,小叔不希望你從深宮出來,轉入後院做籠中雀,變成你姑母或是你母親那般的樣子。”

“我們不求做大富大貴之輩,我們先要隨心自由。不愛我們的人,那是他們錯過了,而非我們配不起他們。漫長的後生春秋,無須與那不愛我們的人風雨同擔,因吾輩生來便不是無名之徒,那風雨我們自己能擔,不需要與一個不自由的不愛我者,修補著搖搖欲墜的籠子。”

“他們把我們視為提線木偶,自信能困住你我,我要借他們盲目的自大來撬出縫隙。你要從這裂縫裏出去,擡頭挺胸地馳騁於江湖。這是你的出路,也是小叔希冀的光明。”

“天生我不來折腰,地養我來自由俯仰。”

他背著她過長街時輕聲說:“我這一生只娶你,可是我並不愛你。不愛的人,我只能娶一個。我從來都把妗兒看做我的小妹,連累你不是我所願,但……原諒表哥無能。妗兒,你的喜愛也許只是緣於年少相伴時對表哥的依賴,如今遵循父母之命嫁給我,時日一長你便會發覺那些喜愛只是微光裏的泡沫。你得不到俗世幸福,我只能給你一個沒有用的表面榮光。”

“妗兒,這餘生後路,竭盡所能地恨我吧。”

“不恨。”她在紅蓋頭下細聲溫語,因知道今夜便將離去,“我會在你看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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